我不知道旧时的月色同现今的有几分差别，但张爱玲描述为“像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珠”，是模糊的、橘黄色的一团，隔着几十年的辛苦路回望的。如果非要再添上些细枝末节，大概要透过梧桐枝或柳条去看，还要是蒙眬醉眼，这时的月亮是最带些情思的，可以打入半卷的珠帘，映在微蹙的蛾眉上，可以落在野客的酒樽中，一仰首，就吞尽了半江的澄澄月色。绿芜墙上，小屏风上，沧海上，江湖上，茅屋上，疏林上，寒窗上，檐上，发上，眉上，心上。
月夜宜听戏，看白素贞，看崔莺莺，淋漓一折又一折。嬉笑怒骂，世态人情，方寸之间。月夜宜吹箫，平生怅怨，分离聚合，尽皆分付。月夜宜访友，寒鸦凌乱，骑驴携酒，轻叩柴扉。月夜宜登高，任楚台风起，看玉做人间。
月夜最宜做梦。从前有一个人做梦，梦到自己打死了一只受伤的鹿，用蕉叶覆上，再寻时就无踪迹了。从前有另一个人做梦，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，却再难分虚实。从前还有一个人做梦，梦到自己一生荣华陡顿成空，醒后黄粱还未熟。从前有人说人生如梦。
现在我已许久不做梦。
轻狂客说：“不恨我不见古人，但恨古人不见我。”
我说：“不恨我不见古人，但恨我不见古时月色。”
最重的是历史，最轻的是月色。千百年，更迭江山，浮沉世事，翻涌江湖，炎凉百态。而今乐事他年泪，朝如青丝暮成雪。小楼上的夕阳红了几度？王谢家的燕子归了何处？道不完的绮艳野史，写不尽的工笔史书，尽搁到某个月夜去回望。沉恨细思再一番嗟叹，忽一声更响，骤然跳脱，一觉过后，仿佛什么都有了重来的机会。
我不知道旧时的月亮同现今的是不是同一个月亮，但望月的人却定然不是同一个人。如果此时的月色恰似昔年的月色，同我一样望月的人，又是在今夕何夕？
或许那男子正踏着月色归去，泻了满身的流光月华，淡淡道：“当时明月在，曾照彩云归。”
当时明月在，曾照故人归。